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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9章| 因情困苏张出山 解宋围孙庞战楚

  战国纵横:鬼谷子的局(1-14册)

翌日午后,四子草舍前面,张仪闷坐于草地上,苏秦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几边看书,远远望见鬼谷子、玉蝉儿并肩走来,紧忙招呼张仪,拱手揖礼。鬼谷子、玉蝉儿走过来,在张仪旁边的草地上坐下。


苏秦、张仪见了,依序坐下。


张仪偷眼望向玉蝉儿,恰好撞见她的目光,脸上一红,一颗心噗噗狂跳不止,转过头去。


鬼谷子望向张仪:“张仪,适才见你心神恍惚,可有所思?”


张仪脸上燥热,急道:“弟子在回味先生所传的揣、摩之术。”


鬼谷子笑道:“哦,可有感悟?”


“揣即审时度势,摩即窥人心事。”


“呵呵呵,”鬼谷子点头笑道,“这么解释,倒也简明扼要。悟至此处,已属难得。常言说,知己易,知彼难。揣、摩之术,旨在知彼。你二人若能灵活运用,对手的形势、心事就会了然于胸。孙武子曾言:‘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’”


苏秦问道:“请问先生,如果知己知彼,就一定百战不殆吗?”


鬼谷子摇头。


“既然如此,”张仪问道,“孙武子之言岂不有误?”


“孙武子此言,旨在强调知情。如果知情,如果做到知己知彼,你就可能取胜。否则,你只能是一败涂地。”


苏秦又问:“如果知己知彼,捭阖之中可有取胜之术?”


“有两术或可助你取胜,一是权,一是谋。”


张仪急问:“何为权、谋?”


“权即权衡,谋即筹算。权衡是依揣、摩所得,权衡利弊、得失,决出是否出言,是否出手。至于如何出言,如何出手,则需筹算,就是谋。”


“先生是说,权即何时言,谋即如何言。”


“正是。”


张仪心里一动:“请问先生,如果揣摩已成,得失已权,如何出言,可有依循?”


鬼谷子呵呵一笑:“当然,捭阖道术,皆有循依。如果揣摩已成,利弊已权,则可决定如何出言。一般说来,当因人而言。与智者言,依博;与拙者言,依辨;与辨者言,依要;与贵者言,依势;与富者言,依高;与贫者言,依利;与贱者言,依谦;与勇者言,依敢??”


张仪恍然大悟道:“先生是说,见什么人,说什么话。”


“正是。”


“那??如果不是出言,而是谋事呢?”


“也有所循依。一般而言,谋阴不谋阳,谋私不谋公,谋奇不谋正。”


苏秦垂头,喃喃重复:“谋阴不谋阳,谋私不谋公,谋奇不谋正??”


鬼谷子见他眉头皱起,进一步解释:“换言之,善谋者,在阴,在私,在奇。谋事,必阴;谋君,必奇;谋臣,必私。”


先生和玉蝉儿走后,张仪反复咬嚼鬼谷子最后一句话,“谋事,必阴;谋君,必奇;谋臣,必私”,越琢磨越有意趣,恍然大悟道:“师姐如君,谋师姐,必奇。师姐心中是否有我,尚属未知,待我想个奇策,得个实证。若是师姐心中有我,再和盘托出心事不迟。”


张仪闷头苦思一时,一拍大腿:“有了,先生说的是,‘与智者言,依博;与拙者言,依辨;与辨者言,依要;与贵者言,依势??’,师姐面上冷酷,内中却有慈爱,当为慈者,与师姐言,依悲为上。待我作残自己,演出一场苦戏,或能试出她的真心。”


东山谷里有一棵合抱粗的柿树,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时节,树上挂满红红的果实。黄昏时分,张仪告诉苏秦,说是东山摘果去了。


眼见天色昏黑,仍然未见张仪回来,苏秦大急,因为秋天正是山猫、狍子、野猪等大型走兽猖獗之时,谷中诸人往往在天刚落黑就回谷中,轻易不走夜路。


苏秦寻至草堂,又在谷中喊叫几声,断定张仪出意外了,急急叫上童子、玉蝉儿一路寻去,果见张仪躺在那棵柿子树下,两手紧紧抓着一根断枝,已是“昏厥”。


苏秦大惊,伸手探过鼻息,见呼吸仍在,略略放下心来,低头轻喊几声,张仪仍无反应。苏秦上前,正欲背起张仪,玉蝉儿急道:“苏公子,慢!”


玉蝉儿弯下身去,拿起张仪的一只胳膊活动一下,把脉有顷,复将他的肢体逐一查验,看到并无外伤,脉搏也无大碍,这才与童子协力将他搀起,轻轻放到苏秦背上。


快到谷中时,张仪总算哼哼唧唧,呻吟出声。苏秦加快脚步,回到草舍,将他放到榻上。玉蝉儿再度检查时,张仪大呼小叫,这儿疼,那儿麻,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处舒坦的。玉蝉儿初修医道,自也识不出真假,左按右扭,折腾约有半个时辰,认定张仪摔得不轻。因见并无明显外伤,推断他可能伤及内脏了。


玉蝉儿自修医以来,虽是读书不少,也治过几桩小病,似此“严重”摔伤还是第一次,因而甚是上心,当日夜间坚持不回洞中,定要陪在张仪身边观察病情。


翌日晨起,玉蝉儿发现张仪的左脚踝有点儿肿胀,伸手一摸,张仪再次惊乍。玉蝉儿找到病灶,忙活半日,调好草药为他敷上,又配几味草药,亲自煎熬,又亲口尝过,才端给他喝。


看到玉蝉儿如此上心,张仪哪里把持得住,内中一酸,泪水夺眶而出,“嗒嗒嗒”地滴进药碗里。玉蝉儿掏出丝绢,为他擦过,小声说道:“张公子,莫要伤悲,蝉儿看过了,只是左脚踝扭伤,并无大碍!这碗药是蝉儿配的,和血顺气,可调内中阴阳,专利跌打损伤,若是喝下,兴许就好了。”


张仪泣不成声,哽咽点头,端起药碗,咕嘟几声,和泪喝了。


玉蝉儿见无大碍,别过张仪,回洞休息。张仪躺在榻上,又流一会儿泪,叹道:“唉,这番苦头,看来没有白吃。只是??蝉儿这样子待我,我这里疑神疑鬼不说,这又装腔作势,弄得就跟真的一样,愧对她也。”


张仪闷头自责一番,心里略略好受一些,七想八想一阵,歪在枕上甜甜睡去。


在玉蝉儿的精心调养下,张仪的“伤势”痊愈得很快。几日之后,肿胀消除,张仪也能“勉强”下榻,“跛脚”走动几步。玉蝉儿看到,开心得如同孩子,出去寻来一根木棒,定要苏秦削成一根拄杖。张仪看在眼里,多出一份感动,坚定了先前的推断。


因张仪之伤尚未全好,宿胥口大集之日,苏秦就与童子一道下山,购置日用物事。次日黄昏,二人返回谷中,张仪自是急不可待地打探山下状况。苏秦将听到的各种传闻略述一遍,多与孙膑、庞涓二人有关,说他们在魏如何了得,说孙膑如何被魏王聘为监军,如何促使魏国耕战兼顾,魏人又如何减赋免税,魏国如何因之大治等,听得张仪心猿意马,两眼圆睁,雄心勃起。


苏秦肩背许多物品,又走了大半日山路,甚是疲累,讲个大略,便拱手告辞。苏秦刚出房门,张仪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,陡然一颤。


张仪从榻上起身,在房中来回踱步。几日来,他的身心全都系在玉蝉儿身上,竟将此生的宏图大略,对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个干净。苏秦一席话,将他这份心思重又唤回。是啊,如果选择玉蝉儿,此生只能待在山上,跟随先生终老于林,因为玉蝉儿不是那种贪恋尘世的人,断不可能跟他下山,伴他与世俗之人拼杀。这??


一边是玉蝉儿,一边是壮志宏愿,张仪哪一个也割舍不下,一宿未曾合眼。天将亮时,张仪决定舍弃玉蝉儿,下山搏杀,但在太阳出山、玉蝉儿又来探视他时,这一决心顷刻如烟消散。


这些天来,鬼谷子一直在闭关深修。


傍晚时分,鬼谷子出关,玉蝉儿向他讲述了张仪摔伤一事,也约略述及自己的诊治经过。鬼谷子赞她几句,与她前往探视。


见先生到来,张仪知道隐瞒不住,眼珠儿连转几转,只将扭伤的脚踝示给先生。


鬼谷子扫他一眼:“走几步看。”


张仪装模作样地拿过拄杖,一拐一拐地连走几步。


鬼谷子呵呵笑道:“不是早好了吗?”


看到仍有点跛,玉蝉儿应道:“先生,张公子的脚伤没有全好呢!”


鬼谷子微微一笑,对张仪道:“张仪,扔掉拄杖,跳上两跳,再走走看。”


张仪只好扔掉拄杖,连跳两跳,又走几步,果是不跛了。


张仪笑道:“先生神了,只这两跳,竟就不跛了。”


鬼谷子笑道:“脚本未跛,是你的心跛了。”


张仪知先生窥破自己心事,面色一红,正不知说句什么解脱尴尬,玉蝉儿恍然大悟道:“先生,蝉儿明白了。心为神之主,神为身之主,张公子心先跛,神再跛,然后方是肢体之跛!”


“呵呵呵,”鬼谷子笑起来,“蝉儿,习医道悟至此处,已是难得了。”


“对对对,”张仪急道,“师姐所悟极是。弟子这几日来,整个就是魂不守舍。”


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:“张仪,你的心神现在可否回来?”


张仪摇摇头,忽又灵机一动,拱手道:“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。”


“说吧。”


“是这样,”张仪的眼睛连眨几眨,“古有一人,志在四方。他日行至一地,见一奇女子,甚爱之,真心与她相守终身。此女却是恋家,虽然爱他,却不愿随他四处奔走。一面是畅游四方,尽其心志,一面是厮守恋人,两情相悦,此人两相权衡,哪一面也难取舍。请问先生,可有妙解?”


“嗯,”鬼谷子沉思有顷,捋须道,“此人的困惑涉及决断,亦为捭阖之术。”


听先生再次讲到捭阖之术,张仪两眼大睁:“决断亦是捭阖之术?”


“是的,”鬼谷子点头,“捭阖诸术中,揣、摩、权、谋仅是手段,决断才是目的。天下最难之事,莫过于决断。换言之,需做决断之事,必是疑难。”


“唉,”张仪叹道,“确实如此,弟子为之辗转反侧,夜不成寐,深受其苦!”


鬼谷子笑道:“看来你是遇到难决之事了。不过,再难之事,终需决断。当断不断,必受其乱!”


张仪急问:“弟子该当如何决断呢?”


“这就须知何谓决断了。”鬼谷子缓缓说道,“所谓决断,就是选择。天下诸事,皆因选择,亦皆由选择。人生之妙,正在于此。万事万物,涉及决断的只有两种,一是易决之事,一是不易决之事。”


苏秦问道:“何为易决之事?”


“易决之事就是当下可断之事,天下诸事,大多属此。”


“易决之事可有因循?”


“易决之事可分五种:一是值得做之事;二是崇高、美好之事;三是不费力即可成功之事;四是虽费力却不得不为之事;五是趋吉避凶之事。”


“不易决之事呢?”张仪关心的是这个,急不可待地问。


“不易决之事也有因循。俗语曰:‘两害相权取其轻,两利相权取其重。’孟子有云,‘鱼,我所欲也;熊掌,亦我所欲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鱼而取熊掌者也’,说的皆是这个。”


张仪再问:“先生,若是再三权衡,仍旧无法决断,又该如何?”


鬼谷子笑道:“古人的做法是,求签问卦,听从天命。”


“先生之见呢?”


“天命不可违也。”鬼谷子边说边缓缓起身,“捭阖诸术,术术通道,无道即无术。诸术之间,互相关联,由一而生十,由十而达一,万不可孤立使用,否则,就会墨守成规,丧失变化之本。”


两人叩拜于地:“弟子谨记先生教诲。”


“古人的做法是,求签问卦,听从天命??”张仪反复嚼味鬼谷子的话,越嚼味越觉有理。


“是陪伴师姐,还是山外驱驰,既然难以决断,何不效法古人,听从天命?”张仪想定,随即关上房门,寻到一根竹简,在正面画了一只蝉儿,反面画了一张大口,口中吐出一条长舌。


张仪画好,跪于地上,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,而后起身,将竹签握在手中,默祷一番,闭上眼睛,猛力抛向空中。


张仪听到嘭地一响,知它撞上房顶了。


张仪又候一时,却不见竹签落地,抬头一看,见那竹签不偏不倚,刚好插进屋顶的缝隙里。张仪轻叹一声,拿棍子拨弄下来,又是一番跪拜祷告,再次抛向空中。有了上次的教训,张仪的力道小了许多,那竹签在空中翻几个滚,掉落下来。


张仪不敢看它,闭眼又是一番祷告,方才睁眼。


竹签赫然落在面前,朝上的是正面,赫然入目的是那只蝉儿。


张仪长吸一口气,将竹签双手捧起,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窝上暖有片刻,再次跪拜天地四方,再次默祷,再次抛向空中。


竹签再落,朝上的依然是蝉儿。


“天命不可违也??”想到鬼谷子的话,张仪长叹一声,捡起竹签,默默地又跪一时,眼中泪出。


张仪跪在房中,越想越笃定,心境也豁然开阔起来。既然上天为他育出一个玉蝉儿,他就不能逆天而行。想到玉蝉儿的种种好处,想到自己何德何能,竟能与这样的奇女子长相厮守,张仪禁不住喟然长叹,跪地誓曰:“苍天在上,张仪誓愿遵从你的意志,在此谷中与师姐玉蝉儿朝朝暮暮,长相厮守,让那山外热闹、国仇家恨均做过眼烟云!”


誓毕,张仪一身轻松,站起身来,打开房门,径到苏秦房前,敲了敲,不及应声就推门进去。苏秦正躺榻上,见是张仪,起身招呼道:“贤弟,请坐。”


张仪却不睬他,顾自站有一时,方在地上正襟坐定,郑重说道:“苏兄,仪方才断出一件大事,第一个告诉苏兄。”


观他一本正经的样子,苏秦知他不是在开玩笑,遂正襟坐起,敛神问道:“贤弟请讲。”


张仪遂将自己与玉蝉儿之事,尤其是这些日来所受的熬煎及方才的决断和盘托出,末了说道:“苏兄,非在下不愿出山与兄共谋大业,实乃天命不可违也。是上天为仪育出蝉儿,是上天让仪离开河西,是上天让仪前往周室,是上天让仪遇到公主,是上天安排公主变成蝉儿,是上天让仪来到鬼谷??是的,一切皆是上天安排,天命不可违也。”


苏秦的表情由惊诧到沉思,而后抱拳贺道:“贤弟既已做出决断,在下别无话语,在此贺喜了!”


张仪亦抱拳道:“仪谢苏兄美意!”


苏秦迟疑一下,抬头问道:“贤弟此意,师姐可知?”


张仪摇头道:“在下也是刚刚断出,尚未告诉师姐。再说,师姐这人,在下的这番心思,真还无法出口。在下此来,一是告知苏兄,二也是请苏兄拿个主意。”


“贤弟本是风流才子,”苏秦扑哧笑道,“这种事情,却让在下出主意,岂不是有意让在下出丑吗?”


张仪亦笑一声:“就凭苏兄对雪公主的手段,在下真还佩服得紧呢。苏兄莫要谦逊,这个主意,非苏兄拿出不可!”


想到姬雪,苏秦黯然神伤,低头思想一阵,缓缓说道:“贤弟真爱师姐,是该表白出来。先生年迈,终将仙去。师姐本是金贵之躯,有贤弟作陪,此生也不至于埋没在这山野之中。再说,依贤弟资质,与师姐本也是相配的,在下??”略顿一顿,抱拳又揖,“在下再次贺喜!”


张仪急道:“在下谢了!究竟有何主意,还请苏兄快说!”


苏秦略想一时,在张仪的耳边如此这般。


张仪频频点头,连道:“妙哉!妙哉!”


翌日午后,玉蝉儿正在溪边漂洗衣物,张仪走过来,蹲在一边,二目含情,痴痴地凝视她,盯得玉蝉儿极不自在。


玉蝉儿微微一笑,招呼他道:“张公子,看这样子,伤势全好了!”


“好了,好了!”张仪回过神来,连连抱拳,“此番亏得师姐。若不是师姐,在下这条小命,真就没了!”


玉蝉儿笑道:“开始见你摔得挺重,后来发现,其实你哪儿也没伤到,不过是扭了脚脖。”


“师姐是说,”张仪震惊,“在下是??装出来的?”


玉蝉儿又笑一声:“装与未装,还不是你自己知道?”


张仪略略一想,抬头问道:“师姐是何时看出来的?”


“第二天早上,”玉蝉儿笑道,“就是熬药让你喝的那日。”


张仪傻在那儿,怔有许久,方才问道:“那??师姐既知在下是装出来的,为何没有说破,反而煞有介事地为在下诊病?”


玉蝉儿扑哧笑道:“张公子装病,必是想为蝉儿提供机会,好让蝉儿习悟医道,蝉儿谢还谢不过来呢,为何要去说破?”


见蝉儿想到这层意思,张仪悬着的心略略放下,顺口说道:“不瞒师姐,就凭那棵柿树,在下岂能摔下?在下这么做,一半是寻个乐子,一半也想??试试师姐的医术。不想师姐果是医术高超,连在下是装的,也能看得出来。”说完傻笑一下,依旧痴痴地凝视她。


见他目光怪异,玉蝉儿又笑一下:“张公子,蝉儿好看吗?”


“好看,好看,简直就跟仙女似的!”


“谢张公子夸奖!”玉蝉儿笑一下,赶客道,“张公子,要是没有别的事儿,蝉儿还要洗衣服呢。”


“师姐,在下??”张仪欲言又止。


“张公子,”玉蝉儿抬头望向他,“有话直说,莫要烂在肚里。”


“师姐,”张仪横下心来,“是??是这样,在下方才想起一个故事,觉得好笑,不知师姐愿意听否?”


“好呀,”玉蝉儿嫣然一笑,“蝉儿许久没有听过故事了。”


“师姐听说过师旷吗?”


“略有所闻。”


“师旷隐居于白云山中,音乐已臻化境。他收弟子四人,三人是师兄,一人是师妹。师妹一点就通,甚是灵透,师旷唤她灵儿,最是宠她。三位师兄无不喜爱灵儿,但真正爱她的却是中间一个,名唤弓长。弓长为人爽直,从心底里挚爱灵儿,曾对天起誓,此生非她不娶。”张仪故意打住,目光望向玉蝉儿。


玉蝉儿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视他,从表情上看,听得入心。


张仪接着讲:“时光如梭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弓长的爱情有增无减,却始终未敢向灵儿表明心迹。”


“哦?”玉蝉儿惊讶,“为什么呢?”


“因为,”张仪缓缓说道,“灵儿之心不在男女之爱,只在音乐和孝道。灵儿多次在几位师兄面前表白,她要献身于音乐,追随师旷终老于野。”瞥一眼玉蝉儿,见她仍用大眼凝视他,咳嗽一声,“一晃又是数年,三位师兄行将辞师。弓长之心极是痛苦,夜夜徘徊于山道上,望着灵儿的窗子发呆。离别一天天临近,弓长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,他的心几乎崩溃。有一日,他终下决心,向灵儿表白。”


“哦?”玉蝉儿瞪大眼睛,“弓长是如何表白的?”


“就像这样,”张仪略顿一下,一口咬破自己手指,望着滴出的血道,“他咬破手指,给灵儿写下一封血书,书曰:‘天苍苍兮,野茫茫兮,若无日月,天地失其光矣!风清清兮,夜冥冥兮,若无灵儿,弓长失其明矣!’”


玉蝉儿忖思有顷,赞道:“嗯,弓长写得好。可??爱在两情相悦,弓长这么挚爱灵儿,灵儿是否也爱弓长呢?”


张仪脱口而出:“当然爱呀。”


“哦?”玉蝉儿颇为诧异,“灵儿之心,张公子如何知道?”


“在此世上,唯弓长与她息息相通,值得她爱。”


玉蝉儿微微一笑:“如何相通?”


“这??”张仪略略一想,“灵儿灵透,弓长也灵透;灵儿有慧心,弓长也有慧心;灵儿将自己献予音乐,弓长也决心将自己献予音乐;灵儿愿随先生终老于林,弓长也愿随先生终老于林??”


玉蝉儿打断他:“灵儿是如何回答他的?”


“在下不知。”张仪摇头,充满期待地盯住玉蝉儿,“师姐,假设你是灵儿,如何作答呢?”


玉蝉儿扑哧一笑:“张公子,我是蝉儿,是玉蝉儿,不是你说的那个灵儿。”


张仪心里一颤,仍旧坚持:“是这样,咱们??师弟之意是,假设师姐就是那个灵儿。”


“张公子真逗。”玉蝉儿又是一笑,“好吧,假设蝉儿是灵儿,灵儿就会这样回书弓长:‘天苍苍兮,野茫茫兮,星辰普照,天地和其光矣!风清清兮,夜冥冥兮,慧心大爱,弓长何失明矣!’”


张仪怔道:“师姐,你??这么说,并不喜欢弓长?”


“喜欢。”玉蝉儿顺口说道,“可喜欢并不是爱。张公子,你想,莫说灵儿心存音乐,即使不存,如此灵透的她,怎能爱上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呢?”略顿一顿,“还有,弓长爱灵儿,却是不知灵儿。灵儿喜欢什么,灵儿欲求什么,灵儿关注什么,灵儿悲伤什么,弓长一无所知,因为弓长从未读懂灵儿之心。灵儿怎能爱上一个不知其心的人呢?”


张仪傻了,好半天,目瞪口呆。


“张公子,”玉蝉儿又道,“换过来说,如果你是弓长,灵儿喜欢你、爱你,可喜欢的只是你的外在,爱的只是你的表象,从不知道你的真心,不知你为何而喜,为何而悲,你会爱上她吗?”


张仪总算缓过神来,不无尴尬:“师姐,这??”


“好了,”玉蝉儿嫣然一笑,“张公子,蝉儿的衣服洗好了,这要回去晾晒呢,哪有闲心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古人劳心费神?”说完捞起水中衣物,放进木桶里,提起木桶,朝他又是一笑,款款离去。


张仪的表白真还触动了玉蝉儿的心事。


在草坪上晾衣物时,她的动作越来越慢,索性将手搭在绳上,停下来。怔有一时,玉蝉儿才又缓缓动作起来,将衣物搭好,提上空桶,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。


草堂里只她一人。


玉蝉儿怔怔地坐着,茫然地望着窗外。已是深秋,落叶较前几日更多了,无论有风无风,长在树上的叶子都在往下落。


是的,叶子到了该落的时候。


玉蝉儿望着窗外大大小小、纷纷扬扬、飘飘荡荡的片片叶子,心事更重了。不知过有多久,玉蝉儿轻叹一声,喃喃吟道:


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


惠而好我,携手同行。


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!


北风其喈,雨雪其霏。


惠而好我,携手同归。


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!


莫赤匪狐,莫黑匪乌。


??


玉蝉儿正自吟咏,觉得身后有动静,扭身一看,见鬼谷子不知何时已从洞中走出,笑吟吟地站在身后,赶忙止住,脸色绯红,不无尴尬地低头说道:“先生!”


鬼谷子在她面前坐下,慈爱地望着她,接吟:“??惠而好我,携手同车。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!”


忖知鬼谷子已经看破自己心事,玉蝉儿将头垂得更低。


“蝉儿,你这心事,可否说予老朽?”


玉蝉儿将头又埋一时,陡然抬起,面色也恢复正常,轻声应道:“先生,其实也没什么,方才是蝉儿胡思乱想,现在好了。”


“哦,”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,“能否说说,你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?”


“是些世俗妄念,蝉儿把控得住。”


鬼谷子笑道:“这个世上,只有两种人心无妄念,一是死人,二是神人。你二者都不是,有此妄念,为何要把控它呢?”


“这??”玉蝉儿嗫嚅,“蝉儿既来谷中随先生修道,就不该??”


“不该如何?”


“不该再生情心。”


鬼谷子笑了:“既然生了,那就说说它吧。”


“是这样,”玉蝉儿略顿一下,缓缓说道,“蝉儿本已断绝俗念,一心向道。可??这些日来,这颗情心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萌动。蝉儿抗拒它,压抑它,平息它,可??它游来移去,总也不走,稍有触及,就又鲜活起来。先生,难道蝉儿??”说到这儿,不无忧心地望向鬼谷子,“真的完了?”


“哈哈哈哈??”鬼谷子大笑起来。


玉蝉儿窘道:“先生为何发笑?”


“在笑我的蝉儿。”


玉蝉儿急了,嗔怪道:“蝉儿心中苦恼,先生却??”


“蝉儿,”鬼谷子敛住笑,缓缓说道,“你是误解道了。来,老朽这就说予你听。”


玉蝉儿挪过几步,偎依过来,仰脸望着鬼谷子:“先生?”


鬼谷子抚摸她的秀发:“孩子,情心与道心,其实并不冲撞。道既存在于万物之中,自也存在于世俗之情中。”


玉蝉儿眼睛大睁,灵光闪动。


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,继续说道:“天地有阴阳,禽兽有雌雄,世人有女男。阳阴相合,雄雌相匹,男女相配,此乃道之常理。情心即道心,道心亦即情心。”


玉蝉儿恍然大悟:“先生是说,生情与修道,二者并无相碍。”


“非但无相碍,反倒是相辅相成。追溯上去,阴阳之道,始悟于黄帝。黄帝是见道之人,一日偶遇素女,二人身心合一,不舍不离,终悟阴阳交合之理。”


听到“交合”二字,玉蝉儿脸色绯红,埋下头去。


鬼谷子接道:“不悟情心,难通道理。不识男女之事,何知阴阳之化?蝉儿若有情心,只管放任它去。缘到情到,缘止情止;情到心到,情止心止。”


玉蝉儿疑虑顿消,惊喜交集,倒身叩道:“蝉儿谢先生点化。”


鬼谷子起身,缓缓走出草堂,自到谷中漫步去了。


见先生走远,玉蝉儿在堂中又怔一时,取过琴来,面窗摆开,信手弹去。


琴声轻快流畅,忽如溪中鸳鸯戏水,忽如梁上飞燕呢喃。正在不远处采集蘑菇的苏秦、童子听到,止住脚步。


苏秦从琴声中听出了爱的乐章,细加揣摩,认定是张仪的好事成了,甚是为他高兴。又听一时,苏秦感到惶惑,因琴中所诉,并不是那种获得爱情后的喜不自禁,而是仍在寻求或探询。然而,她在寻求什么,探询什么,他却听不出来。


苏秦看向童子,目光征询:“师兄,听出师姐在弹什么吗?”


童子转过头来,奇怪地盯他一眼:“你这人真是木头,蝉儿姐在对你说话,你却不知?”


“对我说话?”苏秦大吃一惊,怔有半晌,方才问道,“敢问师兄,蝉儿姐在说什么?”


童子顺口吟道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??”


“师兄你??”苏秦脸上一热,拦住他话头,略顿一顿,“师兄必是听错了。师姐一心向道,如何会生此等俗心。再说,纵使师姐心中有人,也不能是我苏秦。”


童子白他一眼:“师兄只是听琴,师弟想到哪儿去了?”


遭童子抢白,苏秦竟是无言以对,半晌,不无尴尬地垂下头去。


童子缓缓起身,朝苏秦笑笑:“师弟,走吧,不要只想心事,误了前面的菇子。”


向晚时分,苏秦神情恍惚地回到草舍,不见张仪。苏秦在房中又候一时,见他仍未回来,心里一揪,出门寻去。


苏秦寻至溪边,远远看到张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纹丝不动,就如一尊塑像。


苏秦知他为何坐在那儿,也就不再过去,默不作声地候于数十步外。


冷风嗖嗖吹来,张仪浑然不觉。


不知过有多久,张仪突然起身,长笑一声,吟道:


风萧萧兮过矣,


人悠悠兮逝矣;


试问情为何物,


长笑一声去矣。


苏秦听出张仪已经想通,当无大碍,转身先自走了。


回到房中,苏秦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一面是张仪,一面是玉蝉儿,二人都是他的至爱,又都因他陷入烦恼,真的是他万未料到之事。


苏秦翻身坐起,并膝坐于榻上,陷入苦思。


翌日晨起,苏秦早早起床,径至草堂。


童子手提水桶,正欲出门,见是他来,迎面而出。


苏秦揖道:“苏秦见过师兄。”


童子放下桶,回过一揖,笑道:“师弟是来寻蝉儿姐的吧?”


苏秦点头:“师兄说对了。师姐在否?”


童子朝门内叫道:“蝉儿姐,苏师弟寻你!”说完提起水桶,哼着小调下溪去了。


苏秦走至门口,略顿一顿,举手敲门。


里面传出玉蝉儿娇颤的声音:“请进。”


苏秦进门,见玉蝉儿端坐于席,两只凤眼脉脉含情,一脸娇羞地凝视他道:“苏公子,请坐。”


苏秦依旧站着:“师姐,在下有一事,此来麻烦师姐。”


玉蝉儿略怔一下,扑哧笑道:“坐下说吧,看把你急的。”


苏秦只好坐下:“苏秦谢师姐赐坐。”


玉蝉儿又是一笑:“看这样子,苏公子似有大事,蝉儿洗耳以闻了。”


“回师姐的话,”苏秦牙关一咬,“庞兄、孙兄下山,威震天下,功名显赫,苏秦早已心动,此番也??也欲下山。倘若上苍垂幸,苏秦或能出人头地,不负谷中数年苦修。”


玉蝉儿脸色大变,怔有半晌,竟是未能反应过来。


苏秦顾自说道:“在下此来,是想麻烦师姐转禀先生,不肖弟子苏秦求见!”


“这??”玉蝉儿终于回过神来,“苏公子是来辞别的?”


“正是。苏秦欲辞别先生,辞别师姐。”


玉蝉儿嗫嚅道:“苏??苏公子,你??真的要下山去?”


苏秦郑重点头。


玉蝉儿沉思有顷,抬头望着苏秦:“好的,只是先生尚未出定,苏公子还要再候一时。”


“在下恭候。”


二人又坐一时,玉蝉儿看他一眼,缓缓说道:“苏公子,你就要下山去了,难道不想对蝉儿说句什么吗?”


苏秦改坐为跪,朗声说道:“师姐在上,请受苏秦三拜!”说着,连拜三拜。


玉蝉儿心头一凛:“苏公子行此大礼,叫蝉儿如何敢当?”


“若无师姐,就无苏秦今日,跪在这儿的只能是洛阳轩里那个结巴的苏秦,亦将是为功名利禄苟活的那个世俗的苏秦。师姐纯净、善良的真心,将如皓月的光华,永远普照苏秦残缺的灵魂。”


玉蝉儿泪水盈眶:“苏公子溢美之词,蝉儿经受不起。苏公子,今日一别,此生还能相见吗?”


苏秦埋头叩地:“无论走到天涯海角,苏秦都会惦念师姐,惦念师兄,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!”


玉蝉儿迟疑有顷,断然取下挂在脖颈上的玉蝉,放在唇边,轻吻一下,颤声说道:“苏公子??”


“师姐有何吩咐?”


“自蝉儿来到世间,此物不曾与蝉儿有过一日分离。二十年了,蝉儿已经是它,它也化了蝉儿。苏公子今将远行,蝉儿别无他物,唯以此物相赠,还望苏公子早晚不弃!”


苏秦全身都在颤动,呆有半晌,方才叩道:“师姐厚意,苏秦心领了。师姐高洁之心,苏秦永远仰慕。师姐心爱之物,苏秦却不敢收。”


玉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,颤声:“苏公子?”


苏秦亦是哽咽:“师姐,容苏秦解释一言。非苏秦不爱此物,实乃山外颠簸,世俗浑噩,苏秦身入凡尘,便如投身泥污,若将师姐贞洁之物带在身上,岂不污了?师姐之心,苏秦领下;师姐厚情,苏秦铭刻于心。师姐珍爱之物,还请师姐随身携带,待苏秦——”


“苏公子,不必说了!”玉蝉儿打断他,“蝉儿这就禀报先生!”说着缓缓起身,将玉蝉重新戴上,款款入洞。


门外,前来向先生辞行的张仪将二人的对话听个清清楚楚,如梦初醒,无力地倚在门框上,泪如泉涌。


洞中,鬼谷子端坐于席,苏秦、张仪双双叩拜,各自泪出。


鬼谷子睁开眼睛,扫二人一眼,缓缓说道:“你二人都要出山?”


苏秦、张仪皆不作声,只是叩首于地,哽咽出声。


鬼谷子又扫二人一眼:“上才求道,中才求仙,下才求仕。依你二人资质,若是潜心苦修,或可成就仙道,是否下山,可想清楚了?”


张仪叩首:“弟子愚钝,难成仙道,乞请先生成全!”


鬼谷子转向苏秦:“苏秦,你呢?”


苏秦亦叩:“弟子愿与师弟一同下山,同甘共苦!”


“唉,”鬼谷子轻叹一声,“既然你们已经做出决断,老朽就不强求了。我观庞涓、孙膑,势难相容,诚望你二人能与他们有别,互帮互让,各成功业,勿伤同学之情。”


苏秦、张仪双双点头:“弟子记下了。”


“既已记下了,请随我来!”说着,鬼谷子起身,缓缓出洞。


苏秦、张仪跟着先生走出洞穴,来到草堂。


草堂正厅,不知何时摆起一物,是一只棋案。苏、张颇觉诧异的是,棋案是金丝楠木做的,在秋日的光线下金光闪闪。棋案呈圆形,三足,像是一只鼎,刀工极其精致,圆形案面上刻着方形棋局,有纵横棋道各十九条。


棋案左右两侧各摆一个席位,鬼谷子在案前坐下,指着两个席位道:“坐吧。”


苏秦、张仪左右坐下,盯住棋盘。显然,这只棋盘与他们平日所弈的完全不同。他们平时弈的是方盘,纵横只有十一条。


盘上空无一子。


鬼谷子拿出两盒棋子,一盒黑子,一盒白子。


鬼谷子将黑子推给苏秦,白子推给张仪,正襟,敛神:“执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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